初到法国时，我也曾渴望拥有一本生存指南｜留法中国绘本作家郝铄专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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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访 | Fab 编辑 | 清月
庆幸学校给了我探索一切的自由
三明治童书研究所：您对于艺术的兴趣产生于什么时候？
郝铄：小朋友应该都喜欢画画吧？小时候的我也不例外。另外，我从幼儿园时就开始学大提琴。后来上了初中，因为课业压力大，妈妈让我在画画和大提琴中只保留一个爱好。我想了一下，选了画画。
三明治童书研究所：《丛林生存指南》的配色令人眼前一亮，您是从小就有色彩方面的天赋吗？
郝铄：没有，我小时候对色彩特别没概念。十八岁前，我用的色彩都比较暗淡，喜欢塞尚和米勒作品中那种不太明亮的感觉。后来我遇到了一位特别好的老师，她陪着我几天几夜画色谱，从那时候起我好像突然一下子开了窍。
其实直到现我还是喜欢运用黑色背景，不过在画童书时，这可能会形成一个挑战。因为我进入斯特拉斯堡高等装饰艺术学院插画系后，发现大家用的颜色都很明亮，大概是觉得起码要用这样的色彩给小朋友们呈现出一个美好的世界。
三明治童书研究所：有没有哪一部作品曾经深刻地影响了您的创作？
郝铄：我很喜欢看书。每次阅读艺术家的生平传记，我都感觉受到了激励，有一种像着火一样的力量将我推出去。
初中时，我很喜欢梵高和他弟弟的书信集《亲爱的提奥：梵高传》，当时我的卧室里贴满了梵高写给他弟弟的话。前段时间我从朋友家拿回这本书的法语版重读，读的时候，我又想起了之前读中文版的那些时刻。这本书为我的绘画注入了很多的力量。
三明治童书研究所：可以谈一谈您在中央美术学院的学习经历吗？
郝铄：其实不管在央美还是后来在斯堡，我多数时候都是在自学。我喜欢看书和画画，展览我看得不多，不太喜欢当代艺术，钟爱古典艺术。在巴黎，我最常去的地方是卢浮宫，每一次都能从古典作品中学到很多东西。
当代艺术有很多主题，但我不想偏向任何一个主题。我希望画自己想画的东西，并且不让我的作品只单纯作为个人情感的宣泄，这样太单薄了，它必须和历史与文化有很大关联。就这一点而言，古典作品为我的创作带来了很多灵感与支持。
三明治童书研究所：当初为什么选择来法国进行深造？
郝铄：主要是因为我很喜欢法国电影。那时候我把新浪潮的电影都看了一遍，尤其是阿涅斯·瓦尔达的作品。我特别喜欢她的《南特的雅克·德米》（Jacquôt de Nantes），觉得很真诚。那个阶段的法国新浪潮好像为我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可能在二十岁出头的年纪，它们曾经带给我一种特殊的氛围，不过这些都已经过去了。
《丛林生存指南》和《城市生存指南》
三明治童书研究所：斯特拉斯堡高等装饰艺术学院拥有全法名列前茅的插画专业，可以谈谈您在这所学校的学习经历吗？
郝铄：我最初其实是被这所学校的首饰设计专业录取的，因为我想学习相关知识。然而进去后我发现，自己虽然喜欢做首饰，这种喜欢却不足以支撑它成为我一生的事业。我忽然意识到，其实从央美时期到法国以后，我唯一一件每天都在做的事情就是画画，这件事应该成为我终生的事业，只是我一直没有正视它。此外，我还遇到一位不太友善的老师，发生了一些不愉快的事，促使我萌生了转专业的念头。
我当时想，既然我这么喜欢画画，学校的插画系又是最好的，不如下定决心再拼一把。我联系了很多插画系的老师，把我所有的画给他们看。尽管老师们都认为我的作品不错，却都无一例外觉得自己不能如此贸然地接受一个学生。当时是第二年下半学期，他们提议我先跟一学期的课，再做个计划，看看情况再说。于是那半年我同时上两个专业的课，压力很大也很累。
到第二学年结束的时候，插画系的老师跟我说，不用做计划了，直接转专业就行。我特别骄傲，因为这个专业，除了很多年前有一个中国人之外，再没有接受过中国学生。既然它接受了我，我就决心要做最好的那个。很庆幸，虽然承受着巨大的压力，我后来成为了同届中唯一一个没毕业就出版了书的学生。
我最喜欢这所学校的一点是自由，探索一切的自由，没人管你做什么。我曾经和一个同专业的19岁的法国女孩儿聊过，她说老师什么也不讲，在那样的氛围里感到迷失。而当时24岁的我，无比清楚自己想要画什么。没有任何人管我是最好的状态，我就每天画自己的画，偶尔跟老师们见个面，给他们看看最近的作品。
小野人是我潜意识里的内心投射
三明治童书研究所：《丛林生存指南》是您在斯特拉斯堡高等装饰艺术学院的毕业设计作品吗？
郝铄：对。每个毕业生要交两本绘本，一本大人向，一本给孩子。大人的那本我画了很久，那是一本有关平行世界的漫画，承载了我的很多思想。而给孩子的那一本，就是这本《丛林生存指南》，当时我只用了一个礼拜就把它画完了。提交作品的时候，我的评委就是我现在的出版社，他们当即决定出版《丛林生存指南》，而我花了很多心思的那本漫画书，却没有被选中，我只能说这是无心插柳柳成荫。
《丛林生存指南》是我在三年级时完成的，于2020年正式出版。当时我很有热情，就在同年将第二本《城市生存指南》和第三本《海洋生存指南》一口气画了出来，其中第二本也已经出版，第三本预计于明年二月面市。
为什么这本小书的续集得以出版呢？是因为《丛林生存指南》获得了博洛尼亚最佳童书奖特别提名奖。出版社找到我，定了第二本，又构思了第三本并完成了创作。一开始是我有兴趣去做这件事，然而做到后来无意中变成了有很多外力推动我去做这件事……我常常在想，如果没有获得那个“从天而降”的童书大奖，或许后两本续集也不会得到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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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丛林生存指南》和《城市生存指南》内页
三明治童书研究所：《丛林生存指南》讲述的是一个“小野人”读了一本人类留下的指南，模仿书中的内容，用一些意想不到的方法解决了自己在丛林生活中遇到的实际困难的故事。这本书的两本续集同样有关生存指南，您是如何想到创作生存指南这一主题的？
郝铄：我最初创作这本书时没有想很多。然而随着后来大家对这本书越来越喜爱，我开始剖析自己，忽然意识到这个绿色的小野人其实就像我自己的化身----他寻找某个东西，再拿来创作，这完全是我个人生活中行为方式的体现。
创作这本书时我到法国才两三年，刚开始融入这个环境和社会，颇有一种寻求生存指南的感觉。我很想寻找一种办法融入这个社会，究竟要怎样融入呢？要是有一本指南可以帮助我去学习法国人怎么生活、怎么生存的就好了。
所以书中的这个小野人拿着这本书开始在丛林里探险的情节，其实就是我在法国学习当地人怎么生活的细节的逐一投射。回想起来，这个故事当时仿佛是伴随着潜意识而自然而然地浮现的。
三明治童书研究所：您是如何创作出小野人这一形象的？您的老师们有对它的形象提出过什么修改意见吗？
郝铄：在纸上随便画的。如果知道这本书会出版并且这么受欢迎，我当初一定会再推敲一下（笑）。
没有，老师们不会对人物形象提出意见，他们重视的是故事结构。这本绘本可以说是一次性通过，受到了所有老师的喜爱，只有一些细节需要修改。因为它当时非常轻易就通过了老师们的审阅，没有人想到日后它会获得这么大的反响。
三明治童书研究所：生活中，您也会像小野人一样创造一些意想不到的解决办法吗？
郝铄：会啊。我经常做类似小野人那样拿个蛇皮当创口贴的事。除了画画，我常常拍照片，把生活中的一些物品变成其他的物品，比如把发辫变成大葱，鼻子变成一根点燃的蜡烛等等……
三明治童书研究所：我是否可以理解为，您是一个拥有强大联想力的人？您的家人中有人从事艺术行业吗？家庭教育在这方面有没有给予您什么影响？
郝铄：是的，我就是联想能力太强了（笑）。我父母都不是从事艺术行业的。妈妈特别开明，对我是一个特别放养的状态。从小她对我几乎没有什么要求，经常劝我对自己放宽松一些。反倒是我会对自己的创作提要求，比如今天必须要怎样怎样，如果做不到的话今晚就别睡了等等。
郝铄近照
三明治童书研究所：第一部《丛林生存指南》里，小野人一个人就玩得很开心。第二部《城市生存指南》好像热闹了很多，小野人还遇到一只小狗，想和它做朋友。我感觉在第二部里，小野人与外部世界有了更多的联结。这种变化是你不同阶段生活状态的投射吗？还是偶然的？
郝铄：没错，然而我并非有意在生活和作品之间做这种联结，似乎是潜意识的。我画第二部的时候，特别想给它找一个朋友，在第三部中，小野人的状态更不一样。很久以后我回过头去想，才发现作品和我个人生活之间的联系。
三明治童书研究所：第一部《丛林生存指南》里，小野人一个人就玩得很开心。第二部《城市生存指南》好像热闹了很多，小野人还遇到一只小狗，想和它做朋友。我感觉在第二部里，小野人与外部世界有了更多的联结。这种变化是你不同阶段生活状态的投射吗？还是偶然的？
郝铄：没错，然而我并非有意在生活和作品之间做了这种联结，似乎是潜意识的。我画第二部的时候，特别想给它找一个朋友，在第三部中，小野人的状态更不一样。很久以后我回过头去想，才发现作品和我个人生活之间的联系。
绘本是法国学校美育中的重要一环
三明治童书研究所：您的创作风格大约是什么时候形成的？
郝铄：其实我一直都在探索。真要说到风格，大概是去年形成的吧。毕业后，我一度感到很迷茫，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单做童书无法养活自己。于是我每天疯狂地画画，从2020年9月开始一直到今天，没有一天不是这样度过的。去年我和巴黎一家画廊签了约，所有的画都可以卖出去，经济上已再无问题。我很高兴可以养活自己，同时这件事带给我很多心灵上的慰藉。
三明治童书研究所：您刚才说，刚毕业时有些焦虑，因此您最初是在恐惧的推动下创作的吗？
郝铄：没错，有恐惧才会有进步。如果我总是生活在一个安逸的环境中，就会缺少创作的动力。我现在放松了很多，但在心灵深处，觉得自己画得还是不够。每当我画完一张画，我看到的是下一张能更好，我真心地希望自己能做到一个很好的状态。
我希望自己的作品能够留存在这个世界上，而不是转瞬即逝，但是这样的作品需要很大的精神内核。
三明治童书研究所：您去年得知自己获得了博洛尼亚最佳童书奖特别提名奖的时候，当时有什么感受？
郝铄：说实话，没有太多感觉。《丛林生存指南》是在2020年疫情刚开始的时候出版的，那一年我刚好毕业。因为疫情，我无法办毕业展，也无法做签售，心里有些憋屈。等到了2021年获奖的时候，我已经完全忘了这本书，开始投身纯艺领域。
当时我并不清楚这个奖项在童书界的分量，后来是朋友告诉我，我才知道自己有多幸运。因为这个奖项，我拿到了四年的人才居留资格，并且斯堡的中小学都邀请我去讲解这本书的创作。这本书和这个奖项，带给我的生活很多意想不到的惊喜。
三明治童书研究所：您去中小学，是去专门讲解这本书的创作吗？
郝铄：是的，讲解这本书，并且请孩子们也试着创作一本自己的“生存指南”，比如画一画小野人在其他环境中怎么生活之类的，有些小朋友画出了我意想不到的东西。我由此接触到了各个年龄段的孩子，从幼儿园三四岁的小朋友到十七八岁的高中生，觉得很神奇。
我最喜欢小学到初中阶段的小朋友，比如十岁左右的小朋友，或许我的心理年龄也停留在这个阶段吧。印象最深的是一个小女孩画了小野人将头埋进土里，身上长出了很多苹果。孩子们画完以后，还把画都送给我，我都留着。
三明治童书研究所：孩子们喜欢这个故事吗？
郝铄：他们特别喜欢。你也知道，斯特拉斯堡不像巴黎有这么多的外国人。突然有个外国人出现在教室里，给他们讲一个莫名其妙的小野人的故事，他们自然充满了好奇，一直拉着我问各种问题。有的学校还会组织孩子们先写好自己的问题，等我到了，用掷骰子的方式去提问。孩子们问了很多关于我和小野人之间的关系的问题，为什么想画他？他和我有什么关系？等等。
三明治童书研究所：能谈谈您与2024出版社的合作吗？他们家的绘本风格都很强烈，而且有一些亚洲的插画师，感觉是一个很开放又有活力的出版社。
郝铄：这家出版社就在斯特拉斯堡，由两位我们学校插画专业早年的毕业生所创立。每年毕业季，我们学校经常会邀请一些外面的出版社做评审，来学校参加作品答辩，顺便挑选打算出版的作品。他们的选品眼光很好，对内容很重视，对装帧也很有自己的想法。当我看到自己作品的样本用布料做封面出来的效果时，我又惊又喜，真的太美了。
三明治童书研究所：您在法国从事插画行业最大的感受是什么？
郝铄：法国的出版社非常成熟，无论是在审美还是内容方面。书籍也是小朋友们美育中非常重要的一环。我和法国编辑沟通的时候，他们往往会给一些很中肯的意见。比如，原本《城市生存指南》的结尾处，书架上的书名是乱写的，例如《米其林指南》、《如何做中餐》等等。出版社建议我修改成了现在的版本，说是没准可以出续集，相当于做一个预告，留一个悬念。
不过也有一个意见我当时不太愿意按照他们说的去修改。那就是第二本的结局，原本我画的是小野人很讨厌城市，他把指南扔了回到了山林里。但是编辑跟我说，他希望能有一个完美的结局，呈现给小读者们。我不赞同，事实上按照成人的视角，我就是想要任性地逃离这个地方。但是我觉得他说的有道理，所以最终做出了让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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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 Fa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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